在前往洛里昂的那段费时费力的铁路旅程中——那时还没有高速列车——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事后看来，正是这段小插曲，令那即将到来的恐惧感充满了我的内心，并一直持续至今。离开巴黎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这辆火车骤然停止，没有提供任何的解释。外面传来某种沉闷的声音，紧接着是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我甚至都分不清发出那声音的是男是女。我们仍旧等待着，乘客当中的一些人开始交换眼神，其余则态度坚定且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手中的书籍和报纸。这时，有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人员出现在了车厢门口，那是个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我清楚记得他在准备发言之前的那段沉默，一次深呼吸之后，他以值得称赞的冷静态度讲出了如下的话语：
“女士们先生们，很遗憾地通知大家，列车当前的行进受到了人为阻碍。我们将在几分钟后继续我们的行程。”
然后，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位穿着领口硬挺的白衬衫的老绅士，抬起了头，生硬无礼地问道：
“什么类型的阻碍？”
面对这个问题，那个小伙子唯有用愧疚的语气答道：
“自杀，先生。”
“是谁？”
“一个男人，先生。我们认为应该是个男人。”
在我抵达双教堂镇之后的那几个小时里，我自顾自地一路下到了小海湾：我的小海湾，我的慰藉之地。先是沿着乱糟糟的斜坡艰难跋涉，来到我这块土地的边界，然后又继续沿着悬崖边的小径用很慢的速度徒步行走。悬崖的底部是一小块沙滩，两边是低洼的岩石，就像是正在打盹儿的鳄鱼。这里是我小时候沉思的地方。这里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会带女人们过来的地方——唯一的爱，一半的爱，四分之一的爱。但我唯一渴望的女人却是多丽丝。我们竟然从未进行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我不禁要拿这个念头来奚落自己一番。话虽如此，在这该死的一整年时光中，我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地分享了她生命中的每一个小时，每一次沉睡与苏醒？我又何尝没有对她的每一次冲动，每一次在纯洁、欲望、反抗与复仇之间的摇摆不定都给予了回应？不妨告诉我，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够在甚至已经被我睡过了之后，还能被我惦念如此之久，还能保持如此亲近的感觉。
她赋予了我能量。她把我变成了我自己从未主动成为过的那种男人，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些年来，不止一个女人告诉过我——善意地、直白地，或者幡然醒悟般地告诉我——我在性爱方面毫无天赋可言；我既没办法完全让对方主动，也不能任由自己恣意放纵；我动作笨拙，太过克制；我缺乏真正发自本能的欲火。
但是，早在我们两个紧紧相拥之前，多丽丝就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在我们那次擦身而过时她就清楚了。而当她赤身裸体地将我揽在怀中，迎接我，宽恕我，把自己展示给我看时，她已经是洞若观火；接下来，她在我身边逐渐完整了她自身，直到我们成为老朋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成为爱人，最后成为大获全胜的反抗者，彻底摆脱了那些擅自掌控着我们两人生命的一切。
我爱你。[101]我是认真的。我一直都是认真的。当我返回英格兰时，我会再一次对她说出这句话。我会告诉乔治，我已经对她说出过这句话了，我会告诉乔治，我已经为情报局付出了自己的大好时光，还有其他种种，如果我必须离开情报局才能跟多丽丝结婚，才能好好为古斯塔夫大干一场，那么我也会去做的。我会坚持自己的立场，即便需要面对的是乔治，即便他搬出那些无懈可击的理由，也无法说服我。
可是，我刚刚做出这个重大的、不可逆转的决定，多丽丝那些有据可查的滥交行为马上就开始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了。那是她真正的秘密吗？她是以完全平等、一视同仁的慷慨态度跟所有男人做爱吗？我甚至半信半疑地说服了自己，阿历克早在我之前就已经进过她怀里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两个可是在一起度过了两个夜晚！好吧，第一晚倒是有古斯塔夫这个拖后腿的在。可是第二天晚上呢，挤在特拉贝特车里，一对一，依偎着取暖——她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这可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与此同时，她也向他敞开了心扉——无论她袒露了什么——再看看我，不过是个盲目的信使，连多丽丝和我在各自这一生当中想方设法交换信息的字数，几乎都可以直接数出来。
不过，即便我让这假想出的背叛如阴云般悬在头顶，我内心深知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也正是因此，才使得这种耻辱变得更加痛苦。阿历克不会是那个人，如果当时是阿历克——而不是我——是他跟多丽丝在巴尔干酒店里过夜的话，他会和在科特布斯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抽烟，而多丽丝则会把古斯塔夫——而非阿历克——抱在自己怀里。
当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时，我仍旧盯着大海，在上述这些方面反反复复地进行着徒劳无益的推理。陷入全神贯注的思考当中后，我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被跟踪了。更糟糕的是，我还是被附近这些居民里最让人倒胃口的那个人——“毒矮人”霍诺尔——给跟踪了。他是一名贩卖堆肥、旧汽车轮胎以及其他一些更糟糕东西的商人。他露出如小精灵一般的身影，而且还是那种专属于邪恶小矮人的身影：体型矮胖，肩膀宽阔，面容可憎，穿戴着布列塔尼当地的帽子和工作罩衣，叉开双腿站在悬崖边上，朝着下面仔细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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