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公司大楼的设计先后获得了霍顿父子以及新罗谢尔的客户霍华德·温德姆汉先生的认可和高度称赞。为了看设计图，温德姆汉先生周一下午很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作为对自己的犒劳，在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盖伊都待在办公室，边吸烟边翻看一本由摩洛哥羊皮革封面装帧的《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19]，这是他从布伦塔诺书局给安妮买的生日礼物。他纳闷着，他们接下来会派什么工作给他呢？他迅速地翻着书本，想起他和彼得以前所喜欢的一句话……没有肚脐的那个人仍活在我身体里……今后还有什么残忍之事要他来做呢？他已完成了一项任务。这还不够吗？再有一个像百货公司一样的项目将令他难以忍受。这不是自怜，仅仅是人生。如果有什么自责的，那就是他还活着。他从制图桌前站起来，走到打字机前，开始打辞职信。
这天晚上安妮执意要一起出去庆祝。她非常高兴，喜气洋洋，盖伊觉得他自己的精神也振奋了些，但还是不明朗，就像风筝想在无风之日飞升上天一样。他看着她用纤细灵巧的手把头发紧拉至两侧，并用长发卡别住后面的头发。
“还有，盖伊，我们不能现在就开船去玩吗？”他们下楼走进客厅时，她问盖伊。
安妮仍对乘印度号的豪华游轮沿海岸线航行一事念念不忘，那是他们推迟了的蜜月旅行。盖伊本来打算全神贯注于医院的设计图，可此刻却觉得没法拒绝安妮。
“你觉得我们多久才能出发？要五天？还是一周？”
“也许五天吧！”
“噢，我刚想起来，”她叹了口气，“我要等到二十三号。有人对我们所有的棉制品很有兴趣，他要从加州赶过来。”
“这个月底不是有服装秀吗？”
“噢，莉莲可以处理此事的，”她笑了，“你能记得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她在戴豹皮大衣的兜帽时，他在一旁静静等着，一想到她下周要跟加州来的人艰难地讲价钱，他心里就觉得很搞笑。她不会把这事交给莉莲的。安妮主管店内业务。他第一次看到了咖啡桌上的长茎橙花。“这些花是哪来的？”他问。
“查尔斯·布鲁诺送的。还附有一张小卡片，为周五晚上醉酒的事表示歉意，”她大笑，“挺可爱的。”
盖伊盯着花。“是什么品种？”
“非洲菊。”她为他打开前门，两人出门上了车。
那些花取悦了她，盖伊心想。但他知道，自宴会夜晚以来，她对布鲁诺的印象已经下滑了。盖伊又想，由参加宴会的人的百分比来看，此时他和布鲁诺的关系多么密切啊。警方可能随时前来调查。他提醒自己，他们会来调查他的。而他为何不多加关心？不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他都不再能说得出自己的心境了。是辞职吗？还是自杀？或者就这么傻傻地潜伏着呢？
接下来无聊的几天里，他被迫待在霍顿，霍顿和奇斯公司，为那栋百货公司进行内部设计，他甚至自问，要是自己没疯的话，自己是否已经精神错乱了。他记得周五那晚之后的一周左右，他的安全，他的存在，似乎都悬在一座精巧的天平上，一丝精神的崩溃即可让两者瞬间颠覆。而现在这种感觉已全然消失。但他依然梦见布鲁诺侵入他的房间。若恰好在黎明之时醒来，他仍能看到自己持枪站在房间之内。他依然觉得必须尽快找到某种赎罪方式，尽管这种赎罪方式会让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贡献和牺牲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觉得体内仿佛有两个人，一个人能创作，并让他在创作时感觉与上帝心有灵犀，另一个则会杀人。“任何一种人都会杀人。”布鲁诺在列车上说过。他还是两年前在梅特卡夫向傅比·卡特莱特解释悬臂原理的那个人吗？不是，他也不再是设计医院、设计百货公司，或是上周就后院草坪上金属座椅的颜色盘算了半个小时的那个他了，而是昨晚顾影自怜时，一眼就看见了像秘密兄弟般的杀人凶手的那个人。
与安妮一同搭乘白船的时间已不到十天了，他又怎能在桌前想谋杀之事呢？上天为什么要把安妮赐予他，为什么要赐予他爱她的力量呢？他这么爽快就答应去乘船出游，只是因为他想度过三周不被布鲁诺威胁的日子吗？布鲁诺若有心，绝对有能力把安妮从他身边夺走。这一点他供认不讳，并一直在设法面对。但他心里明白，自从他看见他们在一起、自从婚礼那天起，这种可能性已成了一种恐惧。
他站起来，戴上帽子，出去吃午饭。走过大厅时，听到总机的呼叫，女接待员叫住他。
“请您来这里接电话，海恩斯先生。”
盖伊拿起话筒，心里知道那是布鲁诺，他知道他会答应布鲁诺今天某时来见他。布鲁诺邀他一起吃午餐，盖伊答应十分钟内在马里奥别墅园餐厅跟他会面。
这家餐厅的窗上挂着粉白两色相间的窗帘。盖伊感觉布鲁诺仿佛已设下陷阱，侦探——而非布鲁诺——可能会躲在粉白相间的窗帘后。但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布鲁诺在吧台前看见了他，咧嘴笑着滑下凳子。他又能昂首阔步了，盖伊心想，与布鲁诺齐肩而行。布鲁诺一手搭在盖伊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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