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的日子宛如天堂。我的母亲喋喋不休地做着饭，外公不苟言笑，性格却十分友善，农场的经营也很景气。在家时我们都说布列塔尼语。村子里有所天主教小学，一位曾在哈德斯菲尔德做过六个月保姆的既年轻又漂亮的修女，给了我一些英语上的启蒙，同时还依照国家法律规定，教了我一些法语。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会光着脚跑过整个农庄附近的田地和海岬，收割荞麦给母亲做煎饼，照料一头名叫法德特的老母猪，以及跟村里的其他孩子一块儿胡闹疯玩。
在未来给我当头一棒之前，我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毫无概念。
在多佛，我已故父亲的表妹，一位夫姓墨菲、体态丰满的女士，从母亲手里把我牵走，将我带往她位于伊灵的家。当时我八岁，透过火车的车窗，第一次见到了阻塞气球[6]的模样。晚饭时，墨菲先生说战争将在几个月内结束，墨菲太太则觉得不会。他们两人说话时，为着我的缘故，特意放慢了语速，还一句话反复讲。隔天，墨菲太太带我去塞尔福里奇百货买校服，并仔细收好了购物收据。又过了一天，她站在帕丁顿火车站的站台上痛哭流涕，我则戴着崭新的校服帽子向她挥手道别。
父亲希望将我英国化的意愿昭然若揭，无须多言。战争仍旧在持续着，学校方面也只能尽量忍受战争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我的名字已经不再是“皮埃尔”，而是被改为了“彼得”。我糟糕的英语受到了同学们的耻笑，带有布列塔尼口音的法语则被那些陷入困境的老师奚落。随随便便就会有人跑来对我说，我们的人所在的那个双教堂镇已被德国人攻陷。偶尔也有可能会收到母亲的来信，装在棕色的信封里，贴着英国邮票，盖着伦敦的邮戳。多年以后，我才能设想出，这些来信是经由多少勇士之手才最终投递到我手上的。假期时光则是在男生营地和托管家庭里模模糊糊地过去了。以灰色花岗岩建筑为主体的英国公学，取代了红砖建造的法国预科，不过学校所教授的课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同样的人造黄油，同样的爱国主义和帝国主义说教，同样肆意而为的暴力、漫不经心的残忍，以及无法慰藉亦无法消解的对性爱的欲望。1944年一个春天的傍晚，就在“诺曼底登陆”行动开始前不久，校长把我叫到他的书房，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战死沙场，他是一位真正的战士，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出于安全考虑，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解释说明。
十六岁那年，在一个冗长乏味的夏季学期结束之后，我作为一个不合群的英国半大小子回到了和平年代的布列塔尼。外公已经过世。一个名叫“埃米尔先生”的家伙成了母亲新的枕边人——我对这个埃米尔先生视若无睹。法德特分了一半给德国人，一半给了抵抗组织。为了从上述种种与我童年相关的矛盾现实当中逃离，同时也是被身为法兰西儿女的报国之心所激励，我逃票上了一辆前往马赛的火车，把年龄多报了一岁，试图加入法国外籍军团。后来，由于我母亲以我是法国人而非外籍人士为由向外籍军团提出了恳求，军团做出了少有的让步，将我从花名册上除了籍，就这样，我那堂吉诃德式的冒险算是结束了。我又被发配回之前那种被管控着的生活，这一次是前往伦敦肖尔迪奇区的城郊附近，身份似乎是父亲继兄弟的马库斯叔叔在这里经营着一家专门从苏联——他总是称之为俄国——进口珍贵毛皮和地毯的贸易公司，他要教我一些贸易相关的东西。
马库斯叔叔是我人生中另一个未解之谜。我也不清楚他雇用我这件事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我后来那些上司的影响。每当我问起与父亲牺牲相关的事情时，他都会摇头，表示他不赞同——这种不赞同不是针对我的父亲，而是针对我所提出的愚钝问题本身。有时，我会兀自琢磨，会不会有些人天生就充满着秘密，就如同有些人天生富贵，有些人天生个子高，以及有些人天生就精通音乐。马库斯叔叔既不刻薄，也不严厉，更非冷酷无情的人——他只是充满了秘密。他是中欧人，姓柯林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他的英语带点口音，语速很快，然而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母语到底是什么。他管我叫皮埃尔。他有个名为多莉的女性朋友，在伦敦沃平区经营着一家帽子店，每周五下午都会去仓库门口接他。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们周末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结了婚，或者还是各自有家庭。多莉的生活里还有一个名叫伯尼的人，也不知道这位伯尼是她丈夫、她儿子，还是她的兄弟。因为，多莉这个人和马库斯叔叔一样，也是天生充满着秘密。
即便是像现在这样回溯往事时，我也搞不清楚“柯林斯跨西伯利亚毛皮与高档地毯公司”究竟是一家正当经营的贸易公司，还是某个机构负责情报收集的掩护。后来，我也曾试着去查清真相，却毫无进展。我知道，每次马库斯叔叔准备去参加商品交易会时——不论是去基辅、彼尔姆还是伊尔库茨克，他都会为出行感到心惊胆战；相对的，他出差回来之后则会痛饮一番。而且每次商品交易会开始前的几天，一位谈吐优雅、名为杰克的英国男士都会来个顺道拜访。杰克会跟公司里那些女秘书用充满魅力的方式搭讪，会突然从分拣室的门后探出头跟我打招呼：“嗨，彼得，一切都好吗？”——他从不叫我皮埃尔——接着，他会带马库斯叔叔去某处享用一顿丰盛的午餐。午餐过后，马库斯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并且牢牢地把门给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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