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列塔尼度过的那段仿佛无穷无尽的日日夜夜，我并没有在这些文件中看到——谢天谢地没有——那是在勒布尔热机场，我将多丽丝交给我们巴黎站点的主管乔·霍克斯伯里之后的事情了。当时，雾蒙蒙的冬日早晨七点，我们的飞机着陆停稳后，就已经有个声音在喊着莱西夫教授及夫人了。我正处于松了一口气之后几乎神志不清的状态，所以，直到我们并排走下舷梯时，我才看见霍克斯伯里正坐在舷梯下方一辆外交牌照的黑色罗孚车里，后座那位来自他站点的年轻女助理让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我的古斯塔夫呢？”多丽丝抓住我的胳膊，问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我说道，仿佛听见自己如鹦鹉学舌般地模仿阿历克那空洞的保证。
“什么时候？”
“他们会尽快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你会看到成果的。我爱你。”
霍克斯伯里的手下此刻正扶着后车门，她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眼下这种极其荒唐的情感爆发，莫非是我心中住着的其他什么人说出口的吗？我并不介意她是不是懂德语。见鬼，任何一个傻瓜都听得懂“我爱你”[96]。我哄着多丽丝继续前行，她很不情愿地一屁股坐到了后座上，那个姑娘跟在她后面跳了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我则坐到了霍克斯伯里旁边的乘客座上。
“飞行顺利吗？”他问道，我们跟在一辆闪着灯的吉普车后面，驶过柏油碎石路面。
罗孚车驶入了一间飞机库，我们前方的黑暗中，停着一架双引擎驱动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螺旋桨正在慢慢转动。那个姑娘跳下了车，多丽丝依旧坐在里面，自言自语，低声说着我无法听清的德语。我刚才那些疯狂的话语，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也许她并没有听见。也许我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说出口过。那个姑娘试图引导她出来，但她完全不肯挪动位置。我靠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她就势将脑袋枕到我肩膀上，与此同时，霍克斯伯里正从后视镜里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办不到。[97]”她低声说。
“你必须这样做[98]，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实话实说。[99]实话实说。”
“你不一起来吗？[100]——你不一起来吗？”
“晚些就来。在你和他们谈过之后。”
我从车里出来，将一只手递给她。她无视了我伸过去的那只手，依着自己的步调从车里爬了出来。不对，她没有听见我之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她不可能听到了。一名穿着制服的女空乘拿着一个文件板夹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一边是霍克斯伯里带来的姑娘，另一边是女空乘——多丽丝任由她们把自己带到了飞机前面。到达舷梯旁边时，她停了下来，朝上看了看，下定决心之后，便开始攀爬，用了两只手。我等着她回头张望。舱门关上了。
“大功告成。”霍克斯伯里轻松愉快地说道，说话的时候仍旧没有转头朝向我，“从高层传过来的话就是：好极了，你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作，现在回家去吧，回布列塔尼去，清醒一下，等待伟大的电话召唤。蒙帕纳斯火车站对你而言合适吗？”
“蒙帕纳斯火车站可以的，谢谢。”
你或许是委员会的宠儿，霍克斯伯里老兄，但这并不能阻止比尔·海顿向我提供你的位置。
*
即便是在今日，我都很难具体描述当年回到农场时，在我脑海里天人交战的、那种由矛盾情绪集聚所催生出的洪流。无论是在开拖拉机，还是在田地里播撒堆肥，还是在做其他事情，我都力求给人们留下一种“年轻好手”的印象。前一分钟我还沉浸于那个意义重大、难以描述的夜晚；后一分钟我就迷失在了对自己极其不负责任行为的惊叹里——我曾投身过的那次难以抑制又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迷失在了我曾经说过或者没有说过的话语中。
祈求这无声黑暗的宽恕，我们也曾在这黑暗之中无数次地拥抱交缠，我努力说服自己，我们那次做爱，其实只存在于脑海之中，那是由于害怕捷克安全人员随时有可能砸破我们卧室的大门而产生的一种幻象。但是，她的手指在我身体上留下的抓痕告诉我，我是在愚弄自己。
于我而言，想象已经无法再度呈现出那一刻的画面，当第一缕晨光出现时，我们之间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她将自己胴体的各个部分接连不断用衣物包裹起来。一开始，她是赤身裸体地站在我的面前，就跟之前在保加利亚海滩上她站在我面前时一样。接下来，她用那些法国制造的华丽服饰，一件接一件地覆盖住自己，直到身上再没有什么地方留给欲念，留下的只是一条耐穿耐看的长裙，还有一件扣子一路扣到了脖颈位置的黑色夹克——尽管如此，我对她的欲念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厚。
当她穿上衣服的时候，胜利或欲念的光芒又是如何从她脸上消逝掉的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因为她自己的抉择而有所疏远呢？首先，是在去往布拉格机场的大巴车上，她拒绝了我伸过去的手，另一次是在飞往巴黎的飞机上。那时候，由于某些并不为我所知的原因，我们被分开了，座位之间隔了好几排——直到飞机停稳，我们站起来，开始一个接一个下飞机时，我们的双手才终于再度重逢，迎来的却只有再度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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